那条老街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——混合着湿漉漉的青石板、油炸臭豆腐的香，还有，最浓烈也最让人心生敬畏的，是庙里飘出来的檀香，以及角落里那些算命先生铺子散发的，掺杂了霉味儿、药材味儿和香火气儿的古旧气息。我说的这个先生，他家小门小户，不起眼得很，却总有人摩肩接踵地往里钻。我路过无数次，每次瞧见他那副波澜不惊，眼底却又似乎藏着乾坤的模样，心里总会泛起一股子莫名的好奇。直到有那么一次，我真正踏进了他的门槛，看见他如何郑重其事地，烧四柱香。
那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把香，也不是庙里头那种粗大的佛香。先生从一个木盒子里，小心翼翼地取出四支细长、颜色微黄的香，那香头被他用指尖轻轻摩挲几下，仿佛在检查它们的“品相”是否合乎某种无形的规矩。他的动作很慢，每一个步骤都透着一股子仪式感，仿佛手中的每一寸香，都承载着千钧重担。他先是点燃了香，火苗“嗤”地一声蹿起来，又很快归于平静，只剩下香头那点微弱的红光，以及缭绕而出的、带着点儿辛辣又有点儿清甜的烟气。这烟气，不像有些劣质香那般呛人，反而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古朴，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。他将香插在案台前一个小小的铜炉里，三支在前，一支在后，形成一个颇有深意的阵势。烟雾袅袅，像是在无声地沟通着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力量。
当时，坐在他对面的，是个眉眼带着愁绪的年轻女子。她握着一杯凉透了的茶，指节都有些泛白。先生烧香的时候，她一直垂着头，像是被那股香气催眠了，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震慑住了。我坐在角落，假装看墙上那幅褪色的八卦图，实则整个心神都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。这哪里是简单的烧香？分明是命运开场前的序幕，是凡人向天道叩问的无声请求。这四柱香，像四根纤细的引线，即将点燃一场关于过去、现在与未来的对话。
先生烧完香，才慢悠悠地抬起头，那双眼珠子浑浊却又显得格外有神，扫过女子，又似乎扫过我，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。“姑娘，生辰八字报来。”他的声音，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，不疾不徐，听不出喜怒。女子这才颤巍巍地开口，报上自己的生辰年月日时。先生的笔，在一张泛黄的纸上沙沙作响，几笔下去，就排出了她的八字。那便是她的四柱，她的命格。烧的四柱香，求的，大概就是这四柱香所代表的年、月、日、时，能有一个清晰的指引吧。
我看着先生的动作，心里头盘算着这门“生意”的玄机。他不像那些街头巷尾咋咋呼呼的江湖术士，一开口就是“大富大贵”或者“血光之灾”。他的铺子不大，装潢也简单，但那份庄重，却足以让每一个来访者都心生敬畏。这或许就是一种心理慰藉的艺术。来找他的人，多半是心有所困，或感情不顺，或事业迷茫，或家人安危。他们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不安，踏进这个弥漫着香火气的空间，本身就是一种寻求答案、寻求指引的渴望。而先生的烧香仪式，就像是启动了一个神圣的按钮，让人们相信，接下来的一切，都将是严肃而真实的。
香烟袅袅，弥漫在昏暗的屋子里，勾勒出一种亦真亦幻的氛围。先生的指尖，在八字盘上轻点，口中念念有词，仿佛在与无形的天机对话。他不是在直接“看”香，而是在以烧香为引，为接下来的命理推演营造气场，也为自己澄澈心神。这是一种人与天地沟通的方式，也是一种集中精神，排除杂念的法门。我突然觉得，他烧的不是普通的香，烧的是人们对未来的期盼，对改变命运的渴望，更是烧去心中那些压抑已久的焦虑。
那女子的问题，不出所料，是关于婚恋。先生听完她的叙述，没有急着批断吉凶，反而先说了些颇有哲理的话，大意是“命由天定，运由己生”。他说，四柱只是一个框，框架之内，你如何填充，如何去画，才是你自己的本事。这一下子，就与那些贩卖吉凶、煽动恐慌的江湖人拉开了距离。他不是简单地告诉你“会如何”，而是点拨你“可以如何”。这是一种高明的引导，将趋吉避凶的主动权，重新交回到求测者手中。
我看着先生，再看着那仍在燃着，已烧去大半的四柱香，心里头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。这不只是一个算命先生，他更像是一个人生的摆渡者，一个心灵的疏导者。他用古老的玄学，用一套看似神秘却自有逻辑的体系，为那些在世俗洪流中挣扎的人们，提供一个暂时停泊的港湾，一个反思自我、重塑希望的契机。香火的暖意，似乎也渐渐驱散了女子眉宇间的愁云。
他没有给出“你明天就会遇到白马王子”这种空洞的承诺，也没有说“你的这段感情注定无疾而终”这类让人绝望的判词。他只是根据八字，结合女子的实际情况，给出了一些关于性格、关于选择、关于时机的建议。比如，她命盘里可能有些犹豫不决的特质，他便引导她如何去克服；她可能在某些年份会遇到“贵人”或“小人”，他便提醒她如何把握和防范。他甚至提到了因果循环，劝人行善积德，这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占卜，更像是一种对人生的劝谕和教化。
走出先生的小铺，外面依旧是熙熙攘攘的老街，人声鼎沸，车水马龙。可我心里头，却仿佛多了一份宁静。那四柱香的烟气，仿佛还在我鼻尖萦绕。它所代表的，与其说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，不如说是人类几千年来对命运的好奇、敬畏与探寻。先生烧香的举动，与其说是为了沟通神明，不如说是为了与求测者的内心建立一种神圣的连接，让他们在那个瞬间，能放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备，直面内心的恐惧与渴望。
想想看，我们每个人，何尝不是在自己的人生路上，不断地烧着属于自己的“四柱香”呢？我们期盼未来，我们担忧当下，我们追忆过去，我们憧憬远方。那些选择，那些挣扎，那些祈祷，那些努力，无一不是在为自己的人生“排八字”，为自己的命途添砖加瓦。算命先生烧四柱香，烧的是仪式感，是信念的具象化，更是一种对未知的虔诚探索。而那些排队等待的人，求的不仅仅是一个结果，更多时候，是一个方向，一份安心，甚至只是一段能被认真倾听的人生故事。
这门古老的行当，或许真的有其玄机所在，但更深层次的，是它满足了人类内心最底层的需求——对意义的追寻，对掌控感的渴望，以及在茫茫人海中，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指引。那四柱香，最终燃尽，只留下灰烬。可香灰之下，承载的却是人间百态的希望与失落，是命理深思的沉淀与升华。它提醒着我们，无论命运如何，我们都拥有去理解它、去面对它、甚至去改变它的力量。而这，或许才是那四柱香，真正想要传达的奥义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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